废墟的另一层魅惑来自回声
费德里科・加西亚・洛尔迦（Federico Garcia Lorca，1898－1936），西班牙诗人
随想录
加西亚·洛尔迦
| 格拉纳达（选段） |
加西亚·洛尔迦
| 夏日破晓 |
远山浮现，蛇状蜿蜒的柔软波涛。无尽延伸的剔透用暗沉的光芒呈现一切。背阴处的灌木丛还是晚上，城市即将缓慢而慵懒地褪去面纱，可以看见城中的圆顶和古老塔楼被一缕柔和镀金的光线点亮。
房屋露出脸来，在绿意中间睁着空洞的眼睛，叶丛、虞美人和稚嫩的葡萄藤踏着日光微风的乐声优雅起舞。
阴影渐弱升起弥散，鸟儿在风中把奥卡利那笛和芦管吹走了调。
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辨不清晨雾和林荫道边的紫色天芥小花，有时候能听见清早的清新里隐约传来一声落在低音谱表上的羊叫。
达罗河谷涌动着蓝和深绿，雪白或透黑的野鸽沿河谷飞过，最后停在杨树或成片的黄花上面。
肃穆的大钟还在沉睡，只有阿尔拜辛区的某个小铃铛紧挨着一株柏树天真地来回晃荡。
灯芯草、芦苇和各种香草都向水面倾倒，等着太阳对水自照的时候去亲吻它。
by Federico Garcia Lorca
太阳出现的时候几乎没带光芒……这时候阴影全都起身离去……城市浸染在苍白的紫色里，群山变成实心的金块，树木披上意大利全盛时期的光彩。
就这样，所有模糊不明的蓝色的柔软与苍白都变成炫丽夺目的光亮，阿尔罕布拉宫的古老塔楼化身亮着红光的启明星……房屋白得晃眼，背阴的地方也都转为最明亮的绿。
安达露西亚的太阳开始引吭高唱自己的火焰之歌，万物耸动聆听。
那阳光美如神迹，独一无二，连空中穿行的飞鸟都变成珍稀的金属、凝固的彩虹、瑰丽的蛋白石……
水汽开始蔓延升腾，把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浓稠的烟雾中……耀眼的阳光里，此前纯色清新的天空重现灰白。风磨开奏昏昏欲睡的小夜曲……某只公鸡啼鸣记录绯红的破晓，低地上的疯蝉颤动它们的提琴，想在正午之前灌醉自己。
童年洛尔迦
“废墟”
旅人在废墟前停了下来，面色动容。
他凝望着损毁的堡垒古老的视野，感觉到繁重的疲惫。断裂的弧拱上方，通往遍地荨麻柱顶躺卧的围场的大门口，遗世孤立的高墙里，千种悲伤颜色的精气在藤蔓的皇家披风间散逸。
废墟装饰处的视野美妙绝伦……阳光从坍塌的房顶照进来，无处可以反射……只在某个朝向原野敞开的回廊的洞穴里，或者某条长廊，调节着阴影的调性贯穿而过。
深深浅浅的绿色对比，光线甜蜜地爱抚种种金色，形成堙灭与苦涩惊人的色域。
废墟的另一层魅惑来自回声。
原野上遗失的回声在日渐塌陷的角落、在长满野生植物的酒窖里燃烧。
平原上的废墟里，连最隐蔽的角落里都有回声。平原广袤的孤独里这些精灵无处安歇，当老迈的建筑倒塌，它们穿梭在死去的房间里嘲弄一切声音，重复笑声，以及无可安慰的嚎叫，让脚步声重影，在词语的眩晕中混淆对话。
by Federico Garcia Lorca
废墟缓慢地陷进土里，直到一切都被掩埋，住在里面的隐形的身影离开了，回声重又在平原上再跳一支舞，入睡为了苏醒。风景沦陷，传说终结。鸟飞去更宜居的地方，蛇和蜥蜴逃往更隐蔽的洞穴，废墟陷进土里的那一刻，历史的悲剧宣告终局……
除了浪漫的、装饰性的、艺术性的恢弘，废墟首先拥有一种慑人的气魄。
曾经住在这些城堡里的少爷或修士都逃走了，但是假以时日，某个晚上，某个掉队的农民晚归，他在回村庄的路上看见丛生的杂草当中有个巨大的白色身影，绿色的眼睛从容地眺望，然后他听见城堡的地下室里传出饱受折磨的尖叫，在无人居住的仓房里拖拽着铁链……农民逃回村里，讲了他的所见所闻，整个村庄动荡起来……废墟里有鬼！……再也无人造访那些废墟，无人领受那阴郁的闪光……直到一个暴风雨的夜晚，村里一位老妇在照料孩子们离开之后，凑着炉火的灼热，给邻居们讲了一个她的曾祖母讲给她听的故事。废墟里还住着人的年代发生的一段关于爱和幽灵的故事……那个白色鬼魂是一位杀死丈夫之后遁入修道院的夫人……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……后来又有一天晚上，另一个邻居在温凉的月光下看见那个鬼魂在河上划船……紧接着，风暴骤起。
所有的废墟都有个慑人的故事。有的为人熟知，有的已被遗忘。
废墟唤起痛苦的灵魂深处恐惧的谣曲。
浪漫主义文学作品都要把鬼魂人物设定在废墟里……因为废墟的精魂恰在于此：一个无比巨大的白色鬼魂，每个夜晚为塌陷的石块恸哭，它躲在藤蔓中间，沟渠里水流发出动听的旋律。
《印象与景观》初版书影，1918年
“卡斯蒂利亚破晓”
夜的迷雾尚未破碎。地平线上渐渐裂开一道白光的闪电，用阴沉的清明填满块状的草场。变成蓝绿色镜子的沟渠之上，可以望见平静清冷的杨树林。
风景中有一种静穆的平和。远处的山脉呈现深紫和黑色的温柔，大地隐匿在迷雾的低云之间，无色的天空正落下晨露的细雨……
黎明的深渊逐渐染上一点红一点瑰红……村庄露出它的塔楼，眺望着瑰红的背景。风开始在平原上起舞……一列遥远的火车拉响汽笛，狭长的休耕地上，出现一只钉在地里的犁被遗弃在那里。
by Federico Garcia Lorca
“门德尔松浪漫曲”
港口平静。大海的蓝色蜜潭之上几条船迷蒙地摇头晃脑。城市的塔楼和小山嶙峋的山坡在远方隐约可见……正是日暮时分，船上和房子里的灯开始点亮……水面漾起金色的之字形，当中映着倒立的房屋。月光照在海面上浮现出愉悦温柔的颜色……码头荒凉静谧……只有两个蓝衣服男人走过兴奋地聊着天……传来远处一台钢琴无词的浪漫曲……绝妙的浪漫曲，1830年的浪漫精神……风中开始缓缓扬起精巧的自由节奏，激情满溢的歌声加入进来。有时候旋律噤声稍许，重音奏响几个温柔庄重的和弦……音乐抵达港口，将一切都包裹在动情之声的魅惑里。翻滚的海浪拍打下来，性感地舔舐码头的台阶……夜幕降临的时候，钢琴继续演奏浪漫曲。绿与铅灰的海面上一艘白船滑过，如同一个鬼影和着船桨缓慢的节拍。
汪天艾 译
选自《印象与风景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，2017年
本期编辑：媛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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